墨翟故里考辩
作者:郭成智 时间:2010-06-10 点击数:
墨子出生何地,故里安在,中国学界历有宋国人、鲁国人、鲁阳人和外国人诸说不一,两千多年无有定论。
1982年,刘蔚华教授于《中州学刊》第四期发表《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兼论东鲁与西鲁的关系》,为墨翟故里“鲁阳说”提供了新的依据,引起学界的广泛注意和重视。为了使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早日“落下户”来,笔者也开始翻阅资料,发现清嘉庆《鲁山县志》载:墨翟鲁山人也。同时还发现墨子在鲁山的一些传说、遗迹,众云鲁山县城西二郎庙乡有“墨翟故里”碑石一方,就是其一。从查考结果看墨翟确属河南鲁山人无疑。
为了论述方便,首先将外国人说和宋国人说作以简要说明。
一、 关于外国人说
1929年,胡怀琛发表《墨子为印度人辩》,认为墨翟是印度之佛徒。他的结论是:“墨翟者,‘墨狄’也。因面黑或衣黑而称‘墨’。因外国人而称‘狄’。”因而“墨翟印度人也。”他还认为“‘兼爱’‘节用’佛学也。‘天志’‘明鬼’佛教也。”“摩顶放踵,秃头赤足之僧装也”。
1935年,卫聚贤在《古史研究》第二集曰:“墨子旧以姓墨名翟,鲁人或宋人,均非。……宋鲁谓其居住地,非其产生地,产生地究为印度或亚(阿)拉伯亦不易定”。他的根据是墨子“色黑”、“鼻高”、“秃头而发不黑”,相貌如外国人。
另有金祖同、陈盛良二君,认为墨翟是阿拉伯回教徒,其根据是墨子著作中,不少句法不是中国人的句法,“有与中国边地民族及外国之句法相近,尤其是回文”(陈盛良《墨子文法的研究》)。因而认定墨子为阿拉伯回教徒。
外国人之说,当时已被方授楚先生驳得理屈词穷。因为那些说法毫无根据,墨子著作和其它典籍中既无反映,墨子一生活动中又找不到与外国人的任何联系。在那时,一个外国人,能身居异国“苦而为义”,“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却又有如此深刻、如此丰富的思想,这些思想又与那个时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以及民情、世俗发生如此紧密的联系,都是不可能的。
二、 关于宋国人说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有“墨翟,宋之大夫。”《隋书:经籍志》载:“《墨子》十五卷,目一卷,宋大夫墨翟撰。”《汉书.艺文志》载:“墨子名翟,鲁国人(一说宋国人)”等。其实《史记》、《隋书》、《汉书》都说的是“宋大夫”,范文澜也只把“宋人”当其一说。再则,墨子于宋的活动较多,误以为宋国人者,不足为怪。但墨子公输篇载,墨子到楚国说服楚王不要功宋之后曰:“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纳也。”既然墨子是宋国人,为什么墨子从楚国回来不说是回宋或返宋,而要说过宋。难怪梁启超不但不认为墨翟是宋国人,而连在宋国当大夫也不承认。他说:“查本书中,绝无经仕宋的痕迹。……墨子曾说:‘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贵义》篇)。当时的宋国,就会行其道听其义吗?墨子是言行一致的人,如何肯立宋之朝?所以我想:墨子始终是个平民,没有做过官的。”笔者为探究墨子宋人说的依据,曾专程到古宋国遗地,今河南商丘一带,寻找墨子的遗迹。但民间不曾有任何流传,也未见地方志书有任何记载,可见宋人之说是没有依据的。
现在讨论鲁国说和鲁阳说。
研究这两说,是考清墨翟故里的关键。因为鲁国与鲁阳,同是一个“鲁”字。尤其是鲁国说,影响甚大。因而首先靠清鲁国说,就成了关键的关键了。
閒持鲁国说者,孙诒让是其代表,在他颇有影响的《墨子闲(注:闲——门字里一个月字,念闲,)诂》中,较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观点:“以本书考之,似当以鲁国人为是。《贵义》篇云,‘墨子自鲁即齐’,《鲁问》篇云,公输般为云梯欲为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淮南子•修务训》亦云,‘自鲁国趋而往,十日十夜至于郢’,并墨子为鲁国人之确证。”他还说:“考古书无言墨子为楚人者,《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则非楚人明矣,毕武说殊谬。”
孙诒让说的鲁国人,即是鲁国人,他说的毕武即毕沅和武亿是也,因为毕沅和武亿为鲁阳说者。毕沅据《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墨子名翟,鲁人也,著书七十篇,以墨道闻也”的记载,在其《墨子注.序》中认为:“鲁人则是楚鲁阳,汉南阳县,在鲁山之阳,本书多有鲁阳文君问答,又亟称四境,非鲁卫之鲁,不可不察也。”武亿篡清嘉庆《鲁山县志》云:“鲁即鲁阳,春秋时属楚,古人于地名两字,或单举一字,是其例也,《路史.国名记》:“鲁,汝之鲁山县,非兖(奄)地。”看来毕武不但考察了诸说中的“鲁”,而且考察了鲁与四境的关系位置以及鲁为何属,是较为细密的,而孙氏却完全抛开鲁阳(西鲁)之鲁,而仅就鲁国之鲁(东鲁)自圆其说,实为牵强。
关于东鲁与西鲁的关系,刘蔚华论述的很清楚,本文再就河南鲁山县的名称演变作些说明。河南鲁山早于夏朝就称为鲁县,尧之裔孙刘累迁鲁县后,就把原鲁山故城邱公城(现鲁山县城西三十里之邱公城遗址)改称鲁阳。经周初、春秋、战国至秦一直称鲁阳,汉以后称鲁阳县。《汉书.郡国志.南阳郡》载:“鲁阳有鲁山,古鲁县,御龙氏所迁”。《竹书纪年》云:“帝孔甲七年,刘累迁于鲁阳。”《春秋分纪》云:“在夏为鲁县,刘累迁于此。”
在山东曲阜一带称奄,周成王“践奄”再封伯禽为鲁公才称鲁。《书经.蔡中之命》:“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据刘蔚华考证:“周武王克商后,曾进行过一次不大的分封,伯禽代周公首先就封于鲁山地区,称鲁侯。武王死后,武庚勾结管叔、蔡叔发动叛乱,徐戎淮夷也起而暴乱,经过周公东征,成王践奄,才平定了叛乱。“……固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嗥之墟。”(《左传》定公四年)这时称为鲁公。刘文还引《诗经. 鲁颂. 闭宫》:“俾侯于鲁,……乃命鲁公,……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句,说明了伯禽两次受封。从原河南鲁阳迁于山东曲阜的过程。刘蔚华认为:“周公东征后,把商奄改为鲁,实是初封于鲁山在名称上的沿用。”此话说的甚当。
又据今台湾学者柏杨《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载:“鲁国,共三十七君,三十七侯,立国八百六十四年。建都:河南鲁山,山东曲阜。疆域:河南省中部,山东省西部。忘于楚。”东鲁与西鲁的关系也很明白。
搞清了东鲁与西鲁的关系,即鲁国与鲁阳的关系,就可以看出孙诒让所举“墨子自鲁即齐”,“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自鲁见荆王曰”,“自鲁趋而往,十日夜至郢 ,”“所提到的‘鲁’”,就不一定均指鲁国,很大的可能是指鲁阳。笔者查遍墨子著作,从不见言鲁国者,看来孙氏的论断是缺少依据的。
下面就依据以上之说和其它鲁国说者之论点,考辩于后。
一、 关于“自鲁趋而往,十日夜至郢”
《淮南子.修务训》载:“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荆王。”
鲁国距当时楚都郢城(今湖北江陵),按地图之直线距离,也有两三千里之遥。在当时落后的交通条件下,十日夜至郢是不可能的,何况又是步行。因而刘蔚华认为:如果理解从鲁阳出发,出鲁阳关,经方城或南阳,路程仅及鲁国至郢的三分之一,倒是有可能的。故此,把鲁都认为是鲁国,是有点武断了。
二、 关于“南游于楚”
方授楚在考证墨子故里时,也曾驳斥毕武之说,他说:“按楚人之说,(鲁阳当时属楚)毕沅、武亿均由误解‘吕览’高注(即《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谓鲁人即是楚之鲁阳,而非鲁卫之鲁。考《贵义》篇称:‘墨子南游于楚,’若自楚之鲁阳往,当云游郢,不当云游楚,……其非楚人可知。”就以此认定,墨子不是鲁阳人。笔者认为,这要从两方面来考察。首先是鲁阳地区的隶属沿革。武亿篡清嘉庆《鲁山县志》载:“鲁阳于周,为东都近畿地,春秋时属郑又属楚。”这就是说,鲁阳原为东周的直属地域,后又属郑,在其后又属楚。原来并非楚地。而且鲁阳又是鲁阳文君的封地,是一个独立王国,对楚来说有它很大的独立性。其次,这时的墨子已不仅是个鲁阳人了,而是一个“以天下怀游走四方的学者,一个有严密组织的墨派巨子。经常来往于宋国、鲁国、齐国、卫国、楚国等许多地方。”鲁阳虽为故里,但早已是个外乡人了。说他“南游于楚”,不言南游与“郢”,也无不可。
三、 关于“北方贤圣人”和“臣北方之鄙人也”
孙诒让还根据《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和《吕氏春秋•爱类》“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之句,认为墨子“则非楚人明矣。”(孙诒让《墨子传略》)
他认为墨子既是鲁阳人,自然是楚国人,既然他是楚国人,说他是“北方贤圣人”,而不说楚国贤圣人,那墨子就不是楚国人。
笔者认为,这里说的“北方”,同“南游于楚”的含义一样,因为墨子已名显齐、鲁、宋、卫诸国,不仅仅是鲁阳的贤圣人了。又齐、鲁、宋、卫等均国均居楚之北方,说他是“北方贤圣人”,才能显示出墨子的声望、地位和影响。而且北方这一概念,也完全包含了楚之北方,鲁阳就在楚之北境,因而鲁阳文君向楚王介绍墨子是“北方贤圣人是十分确当的。如果说墨子不是楚国鲁阳人,鲁阳文君反而不能说“北方”。如晏子使楚的故事,楚王向大臣们介绍晏婴说:“晏婴齐之善辞者也”,齐在楚之东北方,他为何不言“晏婴是东北方善辞者”呢?正因为晏子非楚国人。
关于“臣北方之鄙人也”一语,过去一些人把“鄙人”理解为墨子自贱的谦词,实际不然。古人把内地称国,边地称鄙,这句话正是说墨子是楚国北方边陲的人。当时鲁阳正处于楚国北方边境,此语也是十分确当的。如《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云:“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和《墨子.鲁问》:“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皆即此意。
关于公输般、吴虑与墨子为同乡……
张纯一先生还在《墨子鲁人说》中断言:“又‘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鲁问篇)显见墨子居鲁北境,故曰南鄙。曰闻而见之,不甚远故也。”方授楚先生断言:“墨子平时交接者如公输般辈,以鲁人为多,也足为一旁证,然则墨子为鲁人(鲁国人)则铁案如山,不可动摇矣。”(《墨学源流》)
张方二君,把吴虑和公输般当作墨子同乡,而又认定这两人都是鲁国人,因而推断墨翟也是鲁国人。
这种逻辑推理的方法是可用的,然而吴虑、公输般是否是鲁国人,还待考定。《太平广纪》载:“鲁班敦煌人,莫详年代。”《古乐府》云:“谁能刻镂此,公输与鲁班。”从此看出,公输般与鲁班似乎是两个人。到底公输般是哪方人氏,笔者不敢苟同,虽有认为公输般是鲁国人者,但也无据可考。而河南鲁山却有鲁班的传说和遗迹。
相传当时建筑庙宇,要用今鲁山县赵村南奄窟沱寺(即文殊寺)的古银杏树做庙匾,百姓不忍伐掉此树,经墨翟请了鲁班。鲁班双眉紧锁,绕着树整整转了三天,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两全其美之法,乘星月高挂,亮出绝技,在银杏树正中,竖着锯了一块“中心板”。如今这棵银杏树,历经三千年风雨,仍耸立在奄窟沱寺的遗址上。树围七个人合抱不住,可惜的是,中间仍留有两丈多长指许宽的一条锯缝,令观者叹息。
当然这是一个传说,不足为据,但谁又能断定公输般是鲁国人而不是鲁阳人呢?
吴虑为何方人氏?武亿篡《鲁山县志》,在集传篇中,名子并列于墨翟之后,已入鲁山籍。但他是否是鲁山人,也待学界稽考,但也不要把他经易地说成鲁国人。
对以上考辩之后,笔者还有几点管见,愿与学界商椎。
一、 墨学不可能产生在儒学渊源地之鲁国
《淮南子.要略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这话道出了墨学产生的时代、思想背景,也说明了孔墨思想的对立。
考墨子的生卒年代,墨子当生于孔子卒年前后。今史者多称:“或并孔子时,或在其后”,诸说不一,汪中在《墨子序.述学》言:“墨子实为楚惠王同时,……其年与孔子周游列国,儒学之影响已遍及当时的齐、鲁、宋、卫等各地,墨翟青少年时代受其影响当其情理。然墨翟“背周道而用夏政”。鲁是周公之后,周公又为宗法社会之圣人,制礼作乐,建立典章。政治上主张“克己复礼”,遵守周朝传统的贵族等级制度,“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并提出“正名”,倡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与墨子“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等思想,是水火不相容的。因而中国第二大儒孟子怒气冲冲地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
尽管墨子时代孔子已经作古,然孔子门徒“有名七十二贤,无名者三千”,至墨翟时,孔子的再传弟子不知该有多少。从此可知,墨学不可能产生在礼仪之邦的鲁国,而产生于僻远的近夏之域的鲁阳倒是可能的。看来墨翟当属鲁阳人颇为近理。
二、 墨翟为何与鲁国政府关系殊少
从墨子的著作中,墨翟与鲁国政府关系甚少,而与宋、楚关系为多。与宋之关系者,多言墨翟为宋大夫之故,而与楚之关系当何解释?“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至于郢。”“子墨子游耕柱于楚”。墨子“南游于楚”,献书惠王,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特别与鲁阳文君接触和问答更多。鲁阳文君是楚平王之孙,司马子期之子,为楚王之重臣,又是楚之封国的国君。他又极力将墨子荐于惠王:“墨子北方贤圣人,君王不见又不为礼,毋乃失士。”看来他与鲁阳文君的关系太密切了,而恰不多见与鲁国国君之交往,是否也可从此推知他是鲁阳人呢?
三、 关于墨翟故里的传说
鲁山县赵村一带群众,流传说,此地有“墨翟故里”石碑一方。当地群众言:“墨翟故里”石碑,在民国时期修上汤温泉浴池时铺入水中。尽管此碑没有找到,然在偏僻的山区,群众竟有此传说,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另外毗连赵村乡的二郎庙乡群众流传说:墨子是鲁山庆云乡人(原庆云乡含有赵村和二郎庙乡一带),还说墨子家旁边有个莲花池,池水是黑色的,后墨子家改姓为黑,这是从何说起,也值得探究。而恰不见墨子在山东曲阜一带的传说。刘蔚华教授在给笔者的信中说:“我曾在曲阜一带寻觅过墨子的遗迹,一无所获,连后人追忆的遗存也没发现,地方志书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这又是为什么?曲阜曾是他长时间工作过的地方。他却在那里“一无所获”,可见墨子非鲁国人,而是鲁阳人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