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6月上旬,山东大学与中共滕州市委在滕州召开墨子研讨会,来自全国的专家学者百余人参加了会议。滕州市委宣传部主办的《滕州宣传》出了《首届墨子学术研讨会专辑》。在此之前,滕州市还为墨子树碑塑像,建馆筑亭。山东大学与滕州市的做法,必将对弘扬民族文化,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产生积极的影响,是值得称赞和庆贺的。但对墨子是滕州人这一新论却不敢苟同。尤其对《墨子怎么又成了鲁阳人呢》(见《滕州宣传》1991年第4期)一文深感疑惑不解。似乎墨子原是滕州人,是今天谁把墨子抢到鲁阳去了。那么墨子到底是先由滕州人而被谁抢到鲁阳去了,还是鲁阳人而被错认为鲁国人,今天又被强拉到滕州去的呢?这是一个史学问题,必须把它搞清。
一、 墨子本来就是鲁阳人,而不是鲁国人
这个问题可由以下两个事实证明。
首先,在毕沅、武亿以前没有一个人真正考察过墨子里籍,没有一个人确切地指出墨子是何方人氏,墨子为鲁阳人(今河南鲁山县人)是毕沅和武亿实地考察后的结论。
秦汉大一统的建立,墨家便被大一统的儒家思想所扼杀,董仲舒一计“天人三策”:“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武帝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被称为“显学”的墨学,成了异端邪说,一代圣人也成了罪人。其后,墨子便没有了声息。在西汉太史公作《史记》时,虽去墨子仅仅三百年,但墨子就已生卒不明,里籍无考了。司马迁只好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里含混其词地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从此,墨子只落得个“宋大夫”,究竟何方人氏,已成为历史悬案。
历史大约又前进了三百年,东汉学者高诱为《吕氏春秋》作注,在《当染》篇云:“墨子名翟,鲁人,作书七十二篇”。在《慎大览》篇云:“墨子名翟,鲁人也,著书七十二篇,以墨道闻也。”这时的高诱才明确的指出,墨子为“鲁人”。但这个“鲁”到底是东鲁(曲阜)还是西鲁(鲁阳),他仍没说清楚。
历史又走过了漫长的一千五百多年,到了清代中期的乾嘉年代。由于西学东渐,外国科学逐渐传入中国,不少门类又与墨学的内容相合,才引起一些学者研究墨学的兴趣。加之当时残酷的文字狱,不少学者不敢触及现实,只好在故纸堆里做学问,与是湮没了两千年的墨学,开始了一个复兴时期。但是墨子到底是哪里人氏,仍无人去理会。到了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曾任翰林学院修撰和河南、山东巡抚及湖广总督的毕沅,根据《吕氏春秋》高诱注,在《墨子注》中认为:“鲁人则是楚鲁阳,汉南阳县,在鲁山之阳。”破天荒第一次给墨子定了里籍,而且说的清楚明白,毫不含糊。从此墨子有了家乡住处,不是鲁国(曲阜)人,也不是滕州人,而是楚国鲁阳人,即今河南鲁山县人。
又过了十多年,到了 公元1796年(清嘉庆元年),清代方志学家、考据家、曾任山东博山县(今山东省淄博市西南)知县的河南偃师人武亿(祖籍山东聊城),在他主篡的《鲁山县志》和《跋墨子》中写道:“墨子名翟,鲁人也。鲁即鲁阳,春秋时属楚。古人于地名,两字单举一字,是其例也。《路史.国名纪》:‘鲁,汝之鲁山县。’非兖地”(曲阜属兖州)。并把墨子写进《鲁山县志》集传篇之首,正式落入鲁山户籍。
从以上事实看出,墨子从来不是鲁国人,而是完完全全的鲁阳人。至于张振衡、徐治邦二位先生提到的两汉时的《淮南子》“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和《盐铁论》“齐国儒墨,缙绅之徒”。如果说“鲁”是指墨子,那么“齐”是指谁呢?难道是孔子吗?至于有关宋人的种种说法,已早被历代学人所否定,故不足多论。
那么墨子后来怎么又被说成了鲁国(即山东曲阜)人呢?这也是应该弄清楚的问题。
1893年(光绪十九年),清末学者孙诒让《墨子闲诂》成稿,在《墨子传略》中,他根据墨子出游多起于“鲁”和《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想当然地认为墨子不是鲁阳人,而是鲁国人(山东曲阜人)。他说:“以本书考之,似当以鲁人为是,《贵义》篇云:‘墨子自鲁即齐’,《鲁问》篇云:‘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墨子于鲁’,《吕氏春秋.爱类》篇云:‘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十日十夜至于郢 ’,并墨子为鲁人之确证”。他还说:“考古书无言墨子为楚人者,《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则非楚人明矣,毕武说殊谬”。这时,毕沅和武亿早已成了古人,自然不能和他争辩,于是鲁国说才误传于世。
到了民国时期,西方科学与民主思想广泛传入中国,墨家的平等思想与民主意识以及他的科学学说正迎合了当时的思潮。于是墨学研究又盛行起来。在诸说纷纭中,墨子差一点又被胡怀琛、卫聚贤、金祖同、陈盛良诸君,说成是外国人。
历史又前进了半个世纪,到了1982年,原山东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刘蔚华教授,于《中州学刊》(4期)发表《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兼论东鲁与西鲁的关系》,鲁阳说再次提起,并提起大量新的佐证,引起学界广泛重视。1990年,笔者根据前人的考证,也成《墨翟故里考辩》一文(见1990年《中州学刊》第5期)。曲阜说已无法立脚,于是又产生了“滕州说”的新论。
从以上事实,清楚地看出,墨子是先在鲁山落户的。《鲁山县志》首先写上了墨翟的大名。而山东省历代修了那么多志书,却竟然没有墨子的名字,就连新成的《滕州市志》(稿)也没有写墨子一个字,后来才按张知寒先生的意见写了进去,墨子一下变成滕州人怎不令学界吃惊?
二、 墨子自称和当面旁称都是鲁阳(楚)人,而从未称是鲁国人
《渚宫旧事》载鲁阳文君说楚惠王曰:“墨子北方贤圣人”。《吕氏春秋.爱类》载“公输般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前者是鲁阳文君当面把墨子向楚王自我介绍。这是绝对可靠的,本是墨子鲁阳人的铁证,但孙诒让反把此作为否定墨子为鲁阳人的证据。他认为墨子既是鲁阳人,自然是楚国人(当时鲁阳属楚),说墨子自我介绍也说:“臣北方之鄙人也”。既然自己也言“北方”,当然墨子还不是楚国鲁阳人,所以他斥“毕武说殊谬”。对孙诒让这种错误的妄断后人是应当修正的,但直到今日,张振衡、徐治邦二位先生,仍把此作为否定墨子为鲁阳人的根据。
“南方”、“北方”这一概念,只能在一个国度里使用,这本来是古今中外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我们今天说某人是“南方”人或“北方”人,这个人一定得是个中国人。如果说这个人是外国人,是绝然不能使用“南方”或“北方”这个概念的。假设一位俄罗斯朋友,他确实家居北方,但我们不能说他是北方人,只能说他是俄罗斯人,因为他超出了中国的国度。鲁阳文君向楚王介绍和墨子自我介绍,都说是“北方贤圣人”和“北方之鄙人也”,这个“北方”当然是指楚国的北部,断然不是指楚国以外的北方他国,这是十分清楚的。如晏子使楚这个故事,楚王向大臣们介绍晏婴时说:“晏婴齐之善辞者也。”齐国在楚国的东北方,他为什么不说“晏婴东北方之善辞者也”呢?正因为晏子非楚国人。如果墨子是鲁国人,鲁阳文君应说“墨子鲁国贤圣人”,他自我介绍也应说“臣鲁国人也”,是绝然不会说是“北方”人的。
另外,张振衡、徐治邦二位先生又把梁启超等人的话也搬了出来:“‘墨子南游于楚’,若自楚之鲁阳往,当云游郢,不当云游楚”。(见梁启超《墨子学案》、方授楚《墨学源流》)还有墨子书中记载的“北之齐”、“南有陈蔡”、“东方有莒国”和《淮南子.修务训》“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至于郢”,以及墨子每次出游出发地和所指方位,而认为墨子不是鲁阳人,而是鲁国人。
对于以上问题,应当这样来认识。
首先墨子每次云游起于何地,决定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不一定每次都从他的家乡出发。“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他为了止战息兵,兴天下之利,云游四方,席无暇暖,终日奔波不休。他可能今天从宋国出发,明日从鲁国起程,后天又从齐国上路。怎么能以此断言墨子是那里人,不是那里人呢?何况鲁阳与鲁国都是一个“鲁”字,即是从“鲁”出发,也不能断定是鲁国,为什么不可能是鲁阳呢?刘蔚华教授说的好:“‘南游使卫’,卫国在鲁阳之北,鲁国之西,说明这次南游可能是从北燕出发的,能否由此推断出墨子是燕国人呢”(《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兼论东鲁与西鲁的关系》)。
《墨子》中谈到的各地方向位置,如“东方有莒国”,莒国确实在鲁国之东,但也是在鲁阳之东。而陈蔡却是在鲁国的西南,而在鲁阳之东南。对鲁阳说“东方有莒国”、“南有陈蔡”也是可以的。即便不是如此,这也不能成为墨子鲁国人的证据。因为说各地的方位时,决定一个人当时所在的位置。犹如今天一个北京人来到了武汉,他在谈到了郑州的方位时,自然说“北有郑州”,绝然不会说“南有郑州”。尽管他是北京人,这时他却是在武汉,只能以武汉的位置而言。如果他硬说“南有郑州”,别人一定以为他迷失了方向,或者神经出了毛病。
关于“南游于楚”,而不言“南游于郢”,这要搞清一个历史事实。鲁阳在西周时属应国,于春秋前期属郑国,到楚文王十二年(前678年),楚北进占领了鲁阳。实际方城以外,包括鲁阳的广大地区,一直是楚国的军事占领区,用今天的话说,这里只是楚国的“殖民地”。长时间楚国都未把这里作为他的本土。鲁阳封给鲁阳文君以后,鲁阳又成了一个独立王国。当然说墨子“南游于楚”,不言“南游于郢”是完全可以的。
张振衡、徐治邦二位先生还提出:“《墨子.鲁问》载墨子与鲁阳文君答问者再,假若墨子不是鲁国人,何不说游于鲁见鲁君呢?”对这个问题,《墨子》中讲的已经很清楚了。《鲁问》篇中墨子与鲁阳文君对话有四次,《耕柱》篇与鲁阳文君对话有二次,而与鲁国君对话只有两次。在与鲁阳文君的六次对话中,也没有一次说过“墨子游于鲁阳而见鲁阳文君”这话,这不也是墨子鲁阳人的证据吗?至于张、徐二位先生说的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这次对话本来就是墨子与鲁国君的对话,不是与鲁阳文君的对话。不过这既不能成为墨子为鲁国人的确证,也不是滕州人的根据。
从以上事实,笔者试想:鲁阳文君公孙宽,只是一个小小县公,楚王之所以把他封在鲁阳,只不过是为了要他守住从郑国人手里夺来的那一方土地。然而墨子与这一方小首领,却关系非常,犹如故旧。仅《墨子》中记载,他们就有六次对话,商讨天下大事。而且鲁阳文君还亲自把墨子推荐给楚惠王:“墨子北方贤圣人”。要惠王重任墨子,只是墨子不受而去。而鲁国国君则是堂堂大国之君,墨子却与之关系殊少,《墨子》中记载他们对话和交往仅有两次。仅就此,我们说墨子是鲁阳人,就比说墨子是鲁国人,更令人可信。
三、 在山东考察过的学者,都认为墨子是鲁阳人,而否定墨子是鲁国人
这里有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凡主鲁阳说的学者,都到过山东,并在山东生活和考察过。过去笔者就曾想:毕沅如何敢下断言“鲁即鲁阳”,认定墨子是鲁阳人?武亿哪来斗胆,敢于把墨子写进《鲁山县志》?刘蔚华是何居心,要把墨子推出山东?后来,笔者才惊奇地发现,他们三人都在山东生活和工作过,刘蔚华至今还生活在那里。而且他们三人中有两位又在河南生活并做过大量考据和调查。
毕沅是清代著名的考据学家、经学家及方志学家,乾隆二十五年一甲一名进士(状元),曾授翰林学院修撰、左庶子。此后任陕西、河南、山东巡抚和湖广总督。他极力重视篡修志书,每到一地,均倡导修志,调查研究。对名胜古迹、经典文字,善于考据。尤喜邀集名人学士,谈史论文,著书立说。他先后编著有《续资治通鉴》、《经典文字辨正》、《灵岩山人诗文集》、《中州金石记》等。并主持篡修了《西安府志》、《朝邑县志》、《湖北通志》等志书。此外还著有《关中胜迹图记》、《校正三辅黄图》,还辑有《晋书地道记》、《太康三年地志》等。据毕沅家乡今江苏省太仓县志总编室收集的资料表明,毕沅在任河南、山东巡抚时,每当外出巡视,凡遇名胜古迹,都要下车踏勘,瞻拜咨访,详细记录,绘制图形,认真考证,进行了大量的考据工作。他之所以敢于断定“吕览高注”,说“鲁即鲁阳”,是占据着大量第一手资料的。
第一个把墨子写进《鲁山县志》为墨子在河南省鲁山县落户的武亿是清乾隆进士、清代方志学家、考据学家。武亿善治经史,精于金石文字之学,极为重视名胜、山川、遗迹、人物、史事的考据。著有《经读考异》、《群经义证》、《偃师金石记》、《授堂诗抄》等。在他任博山知县时,就创办范泉书院,亲自讲授,闲暇之余,寻古探胜,多方考察。后因得罪和(王申),被劾罢官。而后在济南讲学、著述,三年后返回河南。并被邀请撰修《鲁山县志》、《宝丰县志》、《陕县志》、《安阳县志》和《偃师县志》五部志书。他主修的嘉庆《鲁山县志》全书二十六卷,四十万字,内容丰富,资料详实,文字简明,体例完备。对鲁山县的山川、关隘、户籍、物产、历史、人物、胜迹、金石、经籍,记载详细,考证认真。对有争议的史事,广征博引,汇其百家,断以己见。他敢于把墨子落户鲁山,是有充分的根据的。他和毕沅都是清代考据家中的佼佼者,他们的考证是具有权威性的、可靠的,而孙诒让否定毕武的结论却是毫无根据的。孙诒让自己说:“考古书无言墨子为楚人者”,看来他是坐在书斋里,从“古书”中考证的,当然要出错误。
关于刘蔚华教授,笔者还不知他的经历,从他与笔者的通信中,知他是一位十分严肃,十分认真,治学严谨,一丝不苟的学者。他说:“我曾在曲阜一带寻觅过墨子鲁人的遗迹,一无所获,连后人追忆的遗存也没发现,地方志书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墨子生活于战国初期,去孔子未久,能提出那样一套否定儒学的主张,不大可能是东鲁的产物。鲁之名溯其源又来自鲁山封给周公,因此断定墨子是西鲁之人……”。
正因为如此,刘蔚华先生《墨子是河南鲁山人——兼论东鲁与西鲁的关系》的文章,受到了冯友兰先生的高度赞赏。1982年刘蔚华教授的文章在《中州学刊》发表以后,《中州学刊》的徐仪明同志去北京看望冯先生(冯先生系《中州学刊》顾问)。冯先生对徐仪明同志说:“请给刘蔚华同志捎个信儿,我赞成他的观点。长期以来的历史悬案,刘蔚华算基本把它说清楚了,希望你们和刘蔚华同志继续把它研究下去。”这个信儿不知是否捎给了刘先生,可惜冯先生已经作古了。
另据杨荣国《中国古代思想史》载,墨子亡于楚国。李永先先生在《也谈墨子里籍所在》(《哲学社会科学动态》1990年8期)中也说:“墨子晚年客居鲁阳,还可能死于此地。”这又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人到晚年,即是迢迢万里,也要“落叶归根”。墨子活了八十多岁,大约卒于周安王中期的公元前393年。如果楚不是他的故土,他岂能在垂暮之秋,再从鲁国不远千里来到楚国,而做游魂外鬼呢?再则,至今鲁山仍有大量墨子遗迹与传说,墨子绝非是“客居”鲁阳,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鲁阳人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