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叙录 ——为《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提要》作
作者:栾 星 时间:2011-09-14 点击数:
《歧路灯》一百八回,清李绿园撰,绿园名海观,字孔堂,绿园为其号,晚年又别署碧圃老人,河南省汝州直隶州宝丰县人。其祖籍河南新安。祖父李玉琳,府庠生,以康熙三十年豫西大饥,‘奉母游馆宝丰宋家寨(今属平顶山市郊区曹镇乡)。子孙定居于是,遂为宝丰人。绿园父李甲,宝丰庠生;子李蘧,乾隆四十年进士,仕至江西督粮道。绿园十康熙四十六年十二月初一日(公元一七零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出生于宝丰。幼就学乃祖玉琳,专经主《春秋》。乾隆元年中式恩科举人,三十七年任贵州思南府印江县知县,有循吏称。晚年依子遂居北京,乾隆五十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公元一七九零年八月八日)卒于米市胡同私第。绿园著述,另有《绿园诗钞》四卷、《绿园文钞》不分卷、《拾捃录》十二卷,今已散失。栾星有《李绿园诗文辑佚》三卷,辑得散佚诗文百篇,收入《歧路灯研究资料》一书中,可资考核。
绿园在四十二岁时开始写这部小说,五十岁时以宦游中辍。宦游归来,在七十一岁时续成于新安。历时三十载(公元一七四八至一七七七年)。书成未授梓,向以钞本流传,渐及豫西、豫中城乡,人多宝之。民国十三年洛阳出现石印本,内封署“洛阳东街清义堂印刷”,或称清义堂本。此系钞本持有人洛阳杨懋生(勉夫),与新安张青莲等人,虑“流传未广,转恐就湮”(张跋),乃集资付手民,“分送存阅,以延线传”(杨序)。这是本书的第一个印本。惟未聚异本校勘,实为某一钞本的过录本,且印数甚微。民国十六年冯友兰(芝生)、冯淑兰(沅君)兄妹,曾以所得钞本与石印本对勘,分段标点,交由北京朴社排印,是为朴社本。时诗人徐玉诺,及后日成为甲骨学专家的董作宾,亦热情襄助。惜印行一册(二十六回)终止,未竟其业。民国二十五年(丙子)夏,洛阳杨懋生再次集资,以家藏钞本寄上海书林湖州蔡振绅,认定排印八百部。书局将工料错算,致多赔累。次年成书,平装两册,字大行疏,颇便阅读。此为上海明善书局本。书成适逢抗日军兴,上海旋即陷敌,印本小部运回洛阳,余多散失。此本与清义堂本为同一底本,亦未搜他本旁校,卷端冠有蔡振绅序言,余与情义堂本全同。陆澹安素闻此书,仅阅朴社本。解放后,偶于地摊发现明善书局本,乃以重金购得之,出示上海某出版社。该社欲翻印,遂取朴社本对勘损益之,方言多径改窜。正待发排,“反右”运动起,遂告中止。十年浩劫之后,一九八零年,中州书画社出版了栾星校本。此为一百八回足本,校者系取河南省图书馆所藏一乾隆晚期钞本,参稽嘉庆以下钞本八种、印本两种缮定。书末附有《校勘说明》,对原著流传及辑校经过,言之綦详。
诸本庋藏,据所知,今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河南省图书馆、郑州市图书馆、开封市图书馆各藏有清代钞本,回次不等,残缺不一;北京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各藏有清义堂本;北京图书馆等藏有朴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厦门大学各藏有明善术局本。中州书画社本,今通行,且广布域外。台湾已出现六种翻印本。栾星所聚诸钞,多半被毁于十年浩劫,间有留遗。
本书的卷数写回数,诸本及诸家著录歧异甚大。关于数数,《宝丰县志》载二十卷,《中州艺文录》、《河南通志艺文志稿》载二十六卷。印本中,清义堂本、朴社本作二十卷,明善书局本并为十卷。检著者自序及传世诸钞,知著者本未划卷,诸钞本率以分订册数为律,与内容无关。栾星校本未再作划卷处理。关于回数,诸本及诸家著录,有百零四、百零五、百零六、百零七及百零八之别。故事梗概相同,文字繁简不一。以各本对勘,知少于百零八回的本子,在第十回处及第六十回以后,有各不相同地删节与省并。省并大都出于抄书人之手,或以臆改,或由于底本漫漶难识,遂并回减目。栾星据旧钞订为一百八回,或未失著者原貌。蒋瑞藻《小说考证》引《缺名笔记》所说之一百二十回本,迄未发现,当为误记。
《歧路灯》铺叙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逼真地再现封建末世颓靡世风之下的人生歧路,以青少年的教育问题为题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小说中仅有的一部教育小说。书叙明朝嘉靖年间,河南省开封府祥符县有个旧家,老主人选拔贡生谭忠弼:是个端方谨饬及教子綦严的人,目睹“许多火焰生光人家,霎时便弄的灯消火灭”,为他的独生子谭绍闻的成长,费尽了慎师择友心思。临终谆谆嘱以“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八个字。老主人死后,家庭成了另一境域。年未弱冠的谭绍闻,在塾中无严师、堂上有愚母的气氛中,受同辈浮浪子引诱,渐渐推开书本。初则拜把兄弟,吃酒赌博,拈花惹草,继而招揽戏班,猥昵婢女,狎尼宿娼,斗鹌鹑,宠娈童,开赌场,炼黄白,铸私钱,迭经受愚受骗,作奸犯科,匍匐公堂,终至倾家荡产。为了偿债,连祖茔中林木也剪伐一空,作了“薅毛子孙”。幸一番阅历,贫困与窘辱备尝之后,谭绍闻迷途知返,“也亏他良心未尽,自己还得些耻字悔字的力量,改志换骨,结果也还到了好处”(第一回开篇)。著者以淑世心肠,未把歧路写死。谭绍闻面临山重水复之境,已进入中年了,“虽不晚也算晚了”,乃杜门谢客,收心率读书。后中乡试副榜,至北京国子监肄业。继赖族兄、浙江左布政使谭绍衣提携,至浙江备倭立军功,特授黄岩知县。子谭篑初,斡父之蛊,联捷南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家声重振。故事到此结束。
著者把故事依托于明代,展现的实为一幅清雍、乾间,中国社会风谷画长卷。全书六十余万言,围绕谭氏一门三代际遇,共描绘了二百多个小说人物,有长吏、官绅、幕宾、书办、清客、门斗、衙皂、武弁、兵丁、商贾、市贩、游棍、赌徒、官媒、女监、娈童、艺人、戏霸、庸医、相士、丹客、土财主、假道学、酸秀才、老童生、人贩子、纨裤之弟、破落公子、刀笔讼师、牙行经纪,市井无赖、赌场打手、风水先生、师姑道婆、僧、尼、妓等等,教九流,几无不包。或可誉为是一部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
围绕着谭绍闻的沉浮,书中鞭笞了一群被著者称之为“公孙衍” (公孙厌)的宦门子孙,如夏鼎、张绳祖、管贻安及盛希侨等。小说人物命名多有显意,夏鼎字逢若,取义于《左传》宣公年之“不逢不若”,隐喻这是一位人间的“螭魅罔两”;张绳祖及管贻安,则正书反读,以示揶揄。夏、张是谭绍闻逐步走向堕落的主要诱引者或媒孽。夏鼎在第十六回匆促一现,自第十八回著者开始重彩浓涂,使这一狡黠、谲诈,大有翻云覆雨手段的无赖形象,逐渐趋于丰满;终至作奸犯科,被流于极边。张绳祖的祖父,是祥符县一位颇有声誉的已故乡宦,由其家祠所悬“云中保障”匾额及镂刻的“一丛丹桂森梁苑,百里甘棠覆浩州”七言对联,可略窥其仁迹及清望。到了张绳祖这位“公孙”,却在家祠享厅中开设赌场,用祖父留遗的桐油髹过的上书“临汾县正堂”的火签做赌筹,还说:“休要笑不是象牙。”他又把当年祭祖时用以斋戒沐浴的斋室,用为赌场的耳房,窝土娼以为赌饵,招帮闲以为赌线,养寸丁手以为赌卫。著者用“琴书架上骰盆响,一树枯梅晒妓衣”十四字来观照这个家族的今昔,可谓境、情两谐。“粗茶淡饭他是不能吃的,烂缕衣服他是不能穿的。”当游惰一生,人已老惫,那盘赌诱嫖的场儿,也上不去也拢不来时,就全凭他的国子监生的头衔及一张老脸,敲诈讹骗卖过产业的买主过日子。今日呈告某人当日欺瞒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三十亩;明日呈告某人买我房屋,当日中私债准折利上加利,并不曾收过他的银两,他是盘剥我的宅院;或者把人家牛马诱到自己家里,不放与人家,说:“我家坟里有蛟龙碑,怎许你撒放牲畜作践!”甚至赖在人家屋里,说:“这房子我是契明价足卖与你家,我不骗赖。只是我家是进士,我家做过官,卖与你房子,不曾卖与你脊兽。你家是白人,许你家住房子,不许你家安兽,我要搬我的兽哩。”这一宗说合解和是一百两,是五十两;那一宗说合陪情是十两,是八两;也有三百钱、五百钱就清的。管贻安排行第九,人称管九笔,外号儿叫做“管不住”,是祥符县西乡一位殷实旧家的恶少。仰仗祖父余荫,嚣张恣肆,几至不通人情的地步。二十岁年纪,累累腰缠,镇日进城轰赌、闹娼、斗鹌鹑。表面受人敬重,背后被人唾骂。后因倚势渔色,强占周家口贫民刘狗吣之妻雷妮,致前来寻找儿媳的刘春荣自缢于管宅大门前,干犯因奸致命之律,处以绞刑。他为父祖命名贻安,却给父祖遗丑遗羞。正由于书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管贻安及一群管贻安们,才使著者在第一回即发出“遗安煞是费精神”的叹息。盛希侨是书中以尤多的笔墨描写的一位纨裤公子。他的已故祖父盛朴斋,曾做过布政使,是祥符县一代人望。他的父亲做过向武州通判,已有膏粱习气,养尊处优之中,做下些不明不暗事儿,未及中寿而物故。到了希侨这位方面大僚的冢孙,益发没有管束,恃门第高,家业大,钱粗气壮,成为祥符县比匪的班首。他是谭绍闻的金兰契友,也是诱引谭绍闻破题儿第一遭吃酒、赌博、狎妓的人。自第十五回出场,他贯通于谭绍闻整个沉浮故事的始终。在著者笔下,这是一个思想与性格上具有多层次性的人物,一方面,他匪彝齐全,挥金如粪土,兴之所至,不惜拿一头骡子的价钱买一条细狗;一方面,他性情豪爽、慷慨、豁达:能急人之难,多次为谭绍闻解厄,在人伦上尚能全兄弟、友朋之谊。因而著者在小说的后半部,也未把他的歧路写死,瑕中摘瑜,使其易辙改弦止笔。
围绕谭绍闻的沉浮,小说推出了一条长长的人物画廊。如谭宅的义仆王中,绍闻的糊涂母亲王氏,颇历练的商人、绍闻舅父王春宇,张口不离戏文的商人女儿、绍闻继室巫翠姐,姻缘未成而对绍闻始终怀着一缕柔情的夏逢若干妹子姜氏;谭氏老主人谭孝移生前的几位挚友一一穷经致用的娄潜斋,胸次高阔而又亢爽的程嵩淑,冲和谦恭而为纳妾乞子闹出一串儿笑话的古板学究张类村;谭氏家塾的几位门馆先生一一高士智周万,被人戏呼为“圣人”而居之不疑的附生头儿惠养民,甚熟于八股也会看病立方、相宅、相面、说媒、择嫁娶吉日、写呈状、即当科场枪手也当枪架子的惟独目无经术的侯冠玉等,大都生动活泼,眉目、心态如画。在这条人物画廊中,有众多的为著者单线平涂,着墨不多,甚或仅止一现的小人物,如布政司上号吏钱万里,在绍闻家里为争座位出丑襟怀并不恬淡的书办淡如菊,有一张好嘴、两条穷腿的官媒婆薛窝窝,精通世故的地藏庵姑子范法圆,谙于世道的盛宅管家满相公,嗜赌而又怕学院岁试的四等秀才王紫泥,人称是官场一把老手却被夏逢捉弄了的还乡驿丞邓三变,声称惠养民的“不圣人处”唯独她看得最清的绍闻师母滑氏,一身绸帛、满口京腔的风水先生胡其所,用自己少年老婆为田引诱浮浪子弟入笼的高皮匠,扮做仙姿飘逸的老道以烧炼行骗的“提罐子者”,催赌债撒泼发野的贾李魁,积滑弄诡,倒打一钯希图赖掉绍闻债务的戏霸茅拔茹,详符县第一把赌博神手标营左哨的头目虎镇邦,在赌场发野有意要煞一煞宦门公子臭架子的财棍杨三麻子,编造下流秽语“薰”走谭宅西席智周万的那个刁钻的赌场帮闲貂鼠皮,三上碧草轩为自己的土娼老婆珍珠串请嫖客的那个不知姓名的“乌龟”汉子等,又如绍闻避赌债出走在毫州邂逅的行店主周小川,王中河阳驿寻主在荥泽县漫遇的测字先生甘半仙,购买了谭氏大部田产的那个肩不离粪筐的土财主吴自知,见儿子因赌受刑又忽然心疼竟不自觉地把铺堂砖挖了两个坑的豆腐坊主刘豆腐,绍闻至济宁州打秋风路遇的那位旅店当糟的曹卖鬼,错听“桃小”为“讨小”致闹了笑话的北京中州会馆的看馆人张美及王媒婆等等,也大都写得各肖形貌,错落有致。
著者阅世甚深,洞达物理。“描写人情,屈曲相尽”(《中州珠玉录》),“燃犀照渚,物无遁形”(《中州艺文录》)。旧日读者这一评价,或者并不夸张。惟全书道学说教气势凛峻,是其所短。